中国乡村,能否成为我们的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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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日,雾霾围困京城。大家心里“逃离北上广”的念头,不免又蠢蠢欲动。当然,也有不少人早已付诸行动,举家搬迁到大理、丽江.....

对城市生活的怀疑,对回归乡村生活的向往,不只是近来才有。知识分子与乡村建设的渊源早已有之。“五四时期”的重要思潮之一就是“新村运动”,意图建立一个乌托邦理想社会,让一群理想主义者聚集在一处,建造“新村”:财产公有,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一边读书、讨论,一边从事农业、手工业劳动。

民国时期有晏阳初、梁漱溟的乡村建设在先,而今我们有欧宁发起的“碧山计划”。只是起初斗志昂扬、寄托无限希望的“碧山计划”,最后仍以失败告终。其中自然有不少值得怀念的经验与成绩,但“碧山计划”之死,令人忍不住发问:今日的中国乡村,或者说今日的中国乡村建设,还能否成为寄托我们理想的、城市生活之外的乌托邦?

“碧山计划”之死:

当知识分子的乌托邦想象遭遇现实

撰文 | 新京报记者 张畅

今年9月,一篇名为《“碧山计划”为什么突然死了?》的文章在朋友圈流传。“碧山计划”——这一早已淡出我们视线多年的乡村建设项目,重返我们的视野。只是这一次,不同于它2011年启动时那样令人欢欣鼓舞。时隔五年,在经历了种种曲折和磨难之后,它死了。

碧山村是安徽省黟县距离县城不过三四公里的徽州古村落,这里山高田广,阡陌如绣,白墙黑瓦的明清时期的古民居和祠堂鳞次栉比。2007年,初次来到徽州农村的策展人欧宁和左靖就被这里深深吸引。在考察了若干省市的村庄之后,他们决定在这里创建“碧山共同体”。

碧山村

他们立志通过知识分子回归乡村的方式,激活农村地区公共生活的构想,邀约众多国内外的艺术家、建筑师、乡建专家、作家、导演、设计师、音乐人,以及致力于乡土文化研究的当地学者,在当地搭建起一个“共同生活的乌托邦艺术计划”。希望借此抵抗城市化和资本过度膨胀引发的社会心理危机,最终改变农村地区的经济文化生活,真正实现农村的复兴之路。欧宁将这一计划命名为——“碧山计划”。

于是,四年后,这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因为2011年夏天欧宁举办的一场热热闹闹的“丰年祭”,渐渐走入媒体和大众的视野。

策展人、“碧山计划”发起人欧宁

发起:

“当代知识分子移居乡野的社会实践”

2011年,数次往返之后,欧宁在碧山村买下一栋古宅,并举家迁入,正式开启了这次“接续晏阳初的乡村建设事业和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思想”的乡村建设实践。而决意进行这样一项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仅仅是因为在城市打拼多年的他,曾经因为厌恶农村而逃离,如今却渐渐发现农村生活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于是想要为农村尽一己之力。

在欧宁等人不懈的努力和推动之下,碧山村有了碧山书局和猪栏酒吧。前者是先锋书店的第八家分店,坐落在一间文物保护建筑老祠堂里,恢弘大气,古色古香,被美国CNN誉为“中国最美的书店”;后者坐落在明朝嘉靖年间的一处老宅,古朴典雅,时光缓慢流淌,曾被法国《费加罗时报》以《徽州的普罗旺斯》为题目介绍宣传。

《碧山08:永续农耕》

作者: 左靖 主编

版本: 金城出版社 2012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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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碧山丰年祭和黟县百工也受到媒体和民间机构的关注,美国亚洲协会连续两年以此为主题拍摄纪录片。“丰年祭”本是中国传统农耕社会的一种祭祀仪式,用以向祖先神灵祷告,祈求保佑农作物顺利收获。碧山丰年祭则是借用这一古老仪式的名称,通过村民身着原始的“稻草装”表演祭祀舞蹈、展示黟县的民间手工艺作品,邀请诗人在祠堂为当地的孩子讲解诗歌和文学等,“接续当地的祭祀传统,期望恢复和重建这种由来已久的乡村公共生活”。

最初的碧山计划,因为创意夺目,想象新奇,规划严整,并有着浓厚的知识分子反哺农村的道德意味或者说宣传噱头,吸引了大量媒体和艺术界的关注。以国民题材的系列纪录片《先生》中晏阳初的一集,即将欧宁作为延续民国乡村建设的真实案例。而《南方人物周刊》则在去年年初以碧山为重头推出“抢救故乡”的专题,引发广泛关注。

碧山书局

尽管一切看上去都顺风顺水,欧宁也在创办项目之初就做好了失败的心理准备,似乎失败只是时间的问题,而成功却始终遥不可及。2012年11月,由他策划的第二届碧山丰年庆和同期举办的黟县国际摄影节,在开始前一天被意外叫停,还是给了他当头一击,碧山计划也因此而选择放慢脚步,渐渐淡出了公众的视线。在欧宁一行人看来,被取消的丰年庆不仅是他们观察碧山的切入点,也成为刚起步的碧山计划发展中的转折点。

欧宁曾在多个场合提及的乡村建设的典范之一——日本“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曾成功用艺术将川端康成笔下的“雪国”——本新潟县南部的十日町市和津南町在内的760平方公里的土地进行复兴。日本“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是1990年代后半叶,日本政府在经历经济泡沫化冲击之后,试图振兴地方产业的意外成果。这一计划始于2000年,今年已进入第六届,此前的五届已经有超过百万人观看,为新潟县带来超过35亿日元的经济效益。

尽管心向往之,欧宁还是清醒地意识到,“越后妻有”的模式不可复制,因为日本的农村不是复兴,而只是被遗忘,他们的城乡经济水平差距不大,需要做的只是让人重新记起被遗忘的村庄而已。而对于碧山计划而言,它牵扯的众多现实问题却复杂到让人难以预料。

困境:

文化理想与现实状况如何平衡?

村民们想要的很简单——致富,和几十公里外的宏村一样,能挣更多的钱,让日子过得宽裕。欧宁的出现,似乎让他们的致富梦有了着落,他们视他做商人,称他“欧老板”。有一届的村支部书记,将他当做外来的有钱人,希望他出钱修路灯,包下一条路的电费。有投资商买了两百亩地,想让欧宁做一场大型活动。而事实上,欧宁每天冥思苦想的,却是如何让碧山自身的文化价值得以留存。

乡村建设,目的是让乡村更像乡村,注重生态建设,保留小农传统和文化价值。而眼下乡村的现状却是不可逆的城市化进程和资本化运作的经济模式。年轻人急着离开,仅剩的农村劳动力为了改善生活,急着卖地卖房。这显然有悖于碧山计划的初衷,倘若乡村的青年都去了城市,城里人都来到乡村观摩,那么乡村建设的意义就彻底倒翻。尽管欧宁想过各种方式,想让那些到城市打工的年轻人回乡,却鲜有收获。在大多数一辈子都待在农村的村民看来,城市仅仅存活于他们美好的想象之中。对这样一群对城市生活毫无了解的人谈乡村有多好,想要建立他们对于农村生活的信心,看似是一个美好的愿景。但更多时候,仅仅只是愿景而已。在一个介绍碧山计划的短片中,当被问及“难道你不担心以后村子里都没有年轻人了”的时候,受访的老人回答说:“这不是我该担心的吧。”

欧宁为“碧山共同体”绘制的草图

“这不是我该担心的”,似乎巧妙地解答了所有关于失败的疑虑。欧宁带着热忱和期许而来,担心徽州古建筑的保存,担心乡村文化的凋敝,担心消失的手工艺技术。而对于村民而言,哪怕听过几场讲座,看过几次展览,曾被他们放映的电影打动,他们并不容易了解欧宁究竟在做什么,更不能了解整个计划和自己生活的改善究竟有何关联。所以他们称欧宁的计划是“关起门来搞”的计划。哪怕欧宁自家的房门从来不关,并且已经做好了融入村民生活的准备。

在2014年年底接受媒体采访时,欧宁曾表达自己对碧山计划所面临的困境的反思:“今天面临的困境,不断重复民国时期的困境。在农村,农民和知识分子共处在农村的环境下,各有优缺点,不存在知识分子比村民高,也不存在村民比知识分子高。其实我们来这儿,某种程度上,是在利用乡村治疗精英病,我需要农村,但是农民需不需要知识分子?要看知识分子能不能搔到他们的痒处。我很讨厌所谓的知识分子要拯救农村,也很讨厌把农民神化。

欧宁为“碧山共同体”绘制的草图

这不仅仅是欧宁对于自身所处困境的反思,也可以看做是他对那些质疑声的回应。2014年,碧山计划遭受公关上的巨大危机,起因是哈佛大学社会学博士周韵在作为南京大学“中国研究”国际暑期班的一员来到碧山后,连发十余条微博质疑“碧山计划”,并发文《谁的乡村,谁的共同体?——品味、区隔与碧山计划》,直指碧山计划在本质上是极精英主义的,计划发起人对于乡村的想象犹如西方对于东方的凝视,是一种对他者(Othering)想象的构建,体现了精英阶层“充满优越感的自我满足与自我崇高化话语”,却让农村自身在整个过程中“失声”。

周韵的质疑让原本从公众视野中淡去的碧山计划再次受到关注,人们都怀着好奇的心态观望计划的现状。欧宁一边回应,一边对几年来对碧山计划的报道怀有警觉:“做社会运动的人,扮演‘社会的良心’、‘为民代言’的角色都会上瘾,因为里面会有权力感的陶醉,也有道德上的优越感。”

欧宁很清醒自己不是拯救者,但他依然对碧山怀有一份相当质朴而天真的期盼。他不想让这个曾给自己带来巨大安慰和愉悦的村落,因为旅游开发而失去了自己,也为邻村的村民“招徕顾客,到村口抢生意、卖假古董”的事忧心不已——他惧怕看见美丽单纯的碧山会步那样的后尘。

从某种程度上说,欧宁恰恰不知不觉地站在了两个世界的缝隙之中:一面连着贫穷淳朴的农村生活,一面连着飞速发达的商业社会。他的初衷本身就夹带着巨大的矛盾:一面渴望实现拯救,一面又惧怕被视为拯救者的角色;一面在城市获得地位之后希望从农村寻找到安慰,一面又对精英式的乡建相当警醒。出发点的确很好,过程和结果却不尽如人意。这并非是他一个人的困境,也是二十世纪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建设农村过程中所面临的共同困境。

回顾:

中国知识分子与乡村建设

五四时期的重要思潮之一就是“新村运动”,意即建立一个乌托邦理想社会、理想生活的实验,让一群理想主义者聚集在一处,建造“新村”,财产公有,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一边读书、讨论,一边从事农业、手工业劳动的新生活。1918年,日本著名作家武者小路在日本九州日向就建立了这样的新村。1919年,周作人在参观后,在国内鼓吹,得到了包括李大钊在内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和众多青年学生的响应。用周作人的话说,就是:“要实现健全的‘人的生活’;而所谓健全的‘人的生活’,就是个体的人与人类、社会的人的统一,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统一,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统一,人与人之间的协调,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钱理群《二十六篇:和青年朋友谈心》,东方出版中心,2016年2月)

在五四时期,知识分子的农村建设还仅仅停留在理论倡导和小规模的试验上,并没有形成大规模的运动。到了20世纪30年代,“到农村、民间去”的运动才得以大规模发展,尤其是大革命的失败,让知识分子们逐渐认识到改造农村对于改造国家的重大意义。

青年时代的晏阳初。他与梁漱溟是民国时期乡村运动的两个代表人物,其乡村改造思想带有浓 烈的西方基督教色彩,同时接受西方的资助,被称 为“新派”。

除了近代史中书写的,也是我们熟知的以土地革命的方式改造农村之外。以晏阳初、梁漱溟为代表的知识分子也在大力推行“乡村建设运动”。晏阳初认为,中国农村的基本问题是“愚、贫、弱、私”,要用文艺教育、生计教育、卫生教育、公民教育四大教育方式进行改造。以“博士下乡”为口号,他带领一批年轻人在河北定县等地进行了将近十年的农村改革实验。晏阳初乡村建设运动因为主要依靠美国的资助,加上晏阳初本人信奉基督教,被称作“新派”。

梁漱溟则认为,中国的农村问题并不在于愚、贫、弱、私这些具体的环节,而在于如何以中国固有文化为基础,吸收西方先进技术,建立民族新文化。于是他主张以中国传统的乡约形式建立中国新的礼俗,并大办村学和乡学,从中分化出乡村基层政权组织与民间团体,将农民组织起来。他带领一批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建立了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开辟了邹平、菏泽、济宁等实验区。梁漱溟从“村治”中得到启发,发展出以儒家思想为主导的乡村建设哲学,被称为“旧派”。

《乡村建设理论:中国命运之前途》

作者: 梁漱溟

版本: 世纪文景 2011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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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国民政府实业部统计,1934年全国从事乡村建设运动的团体多达600多个,建立的实验点、实验区有一千多处。在上世纪30年代,以知识分子为主导的乡村建设运动蓬勃发展,直到日军侵华才让这些运动告终。

1930年代的乡村运动,大多都与政治密不可分,运动的践行者大多需要和当局建立起支持和保护的关系,因为和农民打交道必然引起政治方向的问题和合法性的问题,无论其目的是否是政治性的(《剑桥中华民国史》)。这也是导致那一时期的乡村建设失败的主要原因。晏阳初最终承认“事实的情势使我们也不能不钻入政治”;梁漱溟说他的难处是“高弹社会改造而依附政权,号称乡村运动而乡村不动”,即是源于此。后来,知识分子进行乡村建设的弱点,被批评为“对复杂的时代处境以及当时积重难返的中国社会认识不够深入”。1936年,新知书店出版的《中国乡村建设批判》一书,即囊括了千家驹和李紫翔等知识分子对梁漱溟的邹平实验和晏阳初的定县实验的批判。(欧宁:《理想与现实——中国知识分子的乡村建设运动》,《广西城镇建设》,2013年9月)

《民艺复兴》

作者: 左靖

版本: 中信出版社 2015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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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得见,中国知识分子的乡村实验是农村现代化进程中的一抹重彩。从晚清开始的精英对于乡村的改良,到上世纪20年代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农民运动,再到30年代知识分子主导的以改善教育、改良观念为主的乡村建设运动。其中,知识分子的介入,让这一乡村建设的维度更为广博而复杂,很大程度上揭示出所谓理想主义的乌托邦与现实之间无法弥合的鸿沟。在某种现实之中,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宿命似乎是摇摆不定的,他们时而刻意逃离政治,时而选择对抗政治,时而成为政治的唱和者,时而又在自觉不自觉之中,让自己或自身的某种理念死于政治。这是无法避免的,不是挽歌,也不悲壮,它只是某种昭示,其含义不辩自明。

欧宁的碧山计划死了。据说他在碧山村的住宅已经被挂牌出售。那些曾经对乡村振奋人心的乌托邦想象,不知道现在怎样。

本文为独家原创文章。作者:张畅;编辑:走走。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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